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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愤过后的沉思

★光明图书时评·中国文学类
2001-02-15 来源:光明日报 主评人 中国作家协会研究员 雷达 我有话说

在近期的图书中,若要挑出一部对精神价值的追问最强烈、对精神哲学的思索最缠绕莫解的小说,毫无疑问当推张炜的《外省书》。对于张炜,我曾感到近年来他写得太多、太分散了,似很难再聚集起足够的力量超越自己。何况,他创作中被认为有个二元对立的模式。于是,有人提出张炜能否完成自身的第四次腾跳?有人认为,《古船》虽通过隋抱朴达到了大地的神力,却回到一种被美化了的农业文明的乌托邦;《柏慧》虽敢于面对变化了的现实,却因道德化的激愤构成了对更广阔的真实生存的遮蔽。为此,人们对张炜又有了新的期待。人们期待于张炜的决不限于张炜本身,而是期待着当代文学对一些重要的时代精神命题的出色表达。比如,如何深切揭示当代人的生存境遇,深刻表现当代人在历史苦难和现实选择中所体验的内心焦虑,以及如何寻求当代人的精神救赎之路等等。其实,像《怀念狼》指涉人与野兽关系,《老海失踪》指涉人与环境的关系,所探索者也不无相通相近之处。

就张炜的创作而言,《外省书》确有明显的超越和突破。这本书并不想对生活下什么判断,而只是着重于对生活的新发现和新思考——不但小说的内容带有思考性,小说的形式、结构本身也带有思考性。每一卷都以某个人物的名字命名,每个人物都是一个角度,每个角度都是一个世界,这不同视角和板块的交织,就形成了一个多元的、完整的“人的世界”。别看这小说篇幅不长,份量却重,人物不多,张力甚强:从历史到当下,从国内到国外,从家族关系到男女关系,从资本家到弃儿,可谓视野开阔。它的语言简洁、纯净、内敛,追求丰饶的潜台词和暗藏的反讽。这种语言与他注重哲理化的写作非常谐和———皮肤长在肉上和衣服穿在身上,到底是不一样的。不过,“外省书”这个题目多少给人故弄玄虚的感觉。外省的提法,常在俄罗斯文学或傅雷的法国文学译本中出现。张炜自言,他要写出中心与边缘、京城与外省的差异。书中也不时出现对京城人卷舌音和儿化韵的讪笑。我不认为这描写有多大意思,风俗文化的差异在今天其实已空前缩小。我只将它视为一种象征而已。

事实上,《外省书》是一部人之书,它集中思索的核心,是人的境遇和人性的变异,是人的精神价值,精神平衡,精神追求问题。书中的史珂老人是中国知识分子某一类人的心灵代表。他无儿无女,随身之物不过几箱破书,几件粗陋家具。他的物质负累降到了零点,只在精神生活中漫游。他从京城来到外省故乡,坚持要回到海滨老屋,也即从中心走向了边缘化。他对电脑,电视,网络之类的拒绝到了偏执程度。他到过美国,几乎完全不接受那里的生活方式。他是一个要聚精会神思考人的问题的人,惟愿在林涛与海浪之间苦思冥想的人。他曾以半戏谑的口气说,人活着真是繁琐啊,追求,好恶,贪求物质,还要屈服于一些荷尔蒙之类的分泌物,人啊,多么尴尬的哼哼唧唧。按说史珂是很接近于张炜原先的理想人格模式的,因为融入野地,回归民间,用大地的本真和纯净来洗涤污浊,来抗争欺瞒、凌辱、剥夺,一直是张炜心中的宗教,他靠它写出了一首首愤世嫉俗的乡土牧歌。但这一次作者并没有简单地全面肯定他。史珂曾遭受过最残酷的折磨,挚友的出卖,爱妻的失身于恶徒,使他锥心泣血,失去了对人的起码相信。他抱着“失贞节,勿宁死”的狭隘,曾像酷吏般反复盘查妻子,直至其病故。史珂终于觉醒到,最不能原谅的其实是自己。这应该也是一代知识者的忏悔之音吧。面对海滨开发的喧哗,推土机的挺进,他对人世间是否真有绝对的静谧之地产生怀疑,并且说出了“我现在知道,对这个世界不能怕”的话来。我想,史珂的怀疑主义比起他原先的决定论可能要深刻一些。

张炜创作上的变化还表现在:更加客观,冷静,平和地看待一切生灵,不是从观念和义愤出发,而是从生活出发。如果说张炜原先对商品化时代道德沦丧现象的疾愤有点隔岸观火式的距离,那么现在他进入了某些人事的内部,将之视作整体生活中的必然。史东宾也好,马莎也好,皆有其存在的理由。史东宾曾是个“贴着墙边走的人”,但他并不因曾经受害而变得善良,也不因曾经落魄而增添同情心。冷漠和无义使他成了一个“具有时代高度的老手”。不贴近对象、理解对象是写不出的。

推崇博爱精神可能是此书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层面,具体体现在师麟其人身上。此人在书中的重要性不亚于史珂。师麟别号“鲈鱼”,资格很老,如今隐居在老油库,自称是革命的情种,一生爱过多少女人自己也记不清了。从世俗眼光看,他是个“好色到死”,“由流氓而禽兽”的“穴居魔王”,但实际却是个以泛爱周济天下者,为爱而生,为爱而死。对他喜爱的女性,他并不玩弄,只是当作亲人,爱人,孩子般抚爱,实施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作者说他有海洋般的怜悯心,尊他为爱侠、情豪。也许是我的理解力出了偏差,我虽尽力揣摩作者对这一人物的理解,承认世上确有此种人,但无法对这位“情豪”表示尊敬,更亲近不起来。在我看来,靠“鲈鱼”这种人是无济于事的,真正让我起了敬意并认为坚实地行走在大地上的是师辉这样的人。依我看,大地精神不在别处,不在虚幻的世外桃源,就在师辉这小女子身上。她在打击和放逐的威胁下、在金钱和豪华的诱惑下,始终保持了高贵的自尊。在这里,人文理想是实实在在的。张炜小说的弱点是缺乏血肉饱满的感性细节,缺少绘声绘色的动情描绘。他写作中越来越强的智性化倾向,在帮他提升思想价值的同时,也带来了上述的缺憾。

如果不算附会,我以为贾平凹在《怀念狼》中的追求与之有相通性质。我很不赞成把《怀念狼》的意义局限在环保问题上,它其实是通向对现代人精神危机的思考,对人的命运、前景、归宿的忧思。在贾的笔下,西京城依然繁华,却没了春夏秋冬,昼夜难分,男人已经不长胡子了。作者喻示的是,物质文明在膨胀,包括人在内的自然物种却在退化,农业文明的诗意传统断裂了,人无时不处在生存和精神的双重危机之中。为此贾平凹发现了狼,钟情于狼,欲借助狼的原始野性来拯救人类。这当然是一种抽象精神的呼唤,一种形而上的遐想。另一部小说《老海失踪》也值得注意,它描写了环境日益恶化的严峻现实,刻划了老海这么一个毅然回归大自然,自觉肩负保护生态重任的勇士形象。作品的成功在于敏锐地“提出了问题”,弱点是有点儿理念大于形象。这并不奇怪。如果说环保意识在一些发达国家已深入人心,在我们这里尚停留在官方提倡和“口头”启蒙上,像老海这种志愿者毕竟罕见。惟其如此,其意义越发不可忽视。可以预料,在新的世纪,这种从当下现实出发,研诘人的境遇和人自身的哲理味儿的小说还会更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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